2022-11-01
靈光消逝的年代
與我那些大多數立場鮮明的朋友和同行們不同,如何看待俄烏戰爭是一個令我困惑的問題。基於外交周旋、戰爭、核子危機等等,新聞界需要對歐洲局勢作出政治、軍事及經濟角度的即時陳述和反應,但考慮到歐洲的高度文明特質,這些陳述和反應略為欠缺細緻。就此而言,以下是最近與新聞無關,但我仍然覺得有價值寫下的兩件事:
進入尾聲的《走進巴洛克》展覽
第一件事,為了「追貼」香港的文化活動,去年我買了一張香港博物館年票,然而一年過去,尤其是今年俄羅斯出兵烏東之後忙於追蹤時事,居然一次也沒有用過。直至機緣巧合之下,近日去看了藝術館已進入尾聲的《走進巴洛克》展覽。
事實上我去了兩次,第一次是匆匆經過,第二次則是昨天專程去細看部分畫作。而我事先提醒,看完此文有意前往藝術館的朋友需加快動作,因為明天(2日)就是展覽的最後一天。而我認為,與其坐在自己的鍵盤之前放大個人的世界觀,實際上更有可能前往尖沙咀觀看一幅畫作,來增加我們對歐洲「具象」的瞭解。
大衛戰勝哥利亞
例如,我們可以在5米開外端視《大衛戰勝哥利亞》,思考誰是挑戰巨人的大衛?是抵抗俄羅斯入侵的澤連斯基?還是抵擋北約東擴的普京?令我更為有感的是圍繞著大衛及他的戰利品載歌載舞的一眾女子,我甚至有點上腦,覺得左邊搖擺著手鼓的女子,頗有幾分似好戰的卓慧思。
誰是大衛?留意左邊那位舉著手鼓的女子(香港藝術館)
暴力在歐洲的藝術作品中其實無處不在,例如展場門口的巨幅海報《阿波羅和瑪爾敍阿斯》,就是關於俊俏的阿波羅神,正在活剝瑪爾敍阿斯的人皮。原因是對方不僅拿走了他的神笛,而且四周圍吹噓他比阿波羅奏得更好。我真心佩服把這幅畫作為海報的選擇,因為它成功排除了在展場搞親子互動環節的可能。
因為這是成人的冷酷與現實世界。敵我殺戮的場景還體現在《柏修斯和美杜莎》,而當我們順著畫家的筆觸偷窺蘇撒拉洗浴時,亦不應被她的裸體迷惑,因為只要注意到背景那兩位權勢者的存在,就不難聯想到他們同時可以象徵今天歐洲政壇的腐敗。
文藝復興當然也是充滿美的,例如我們可以看到提香的《達娜厄》,也就是把美杜莎斬頭的柏修斯的母親,此刻正在等待化為一股金色雲團前來與她私會的宙斯。長話短說,希臘女神經文藝復興時代的提煉之後達到極致,最後演化成俗世肉身的馬奈畫作《奧林匹婭》,現正掛在巴黎奧塞博物館樓上的某個當眼角落,心慌慌地防範來自環保人士的侮辱。
達娜厄迎來化為雲團的宙斯(香港藝術館)
達娜厄與宙斯的雲團
而奧塞博物館剛剛發生了潑灑液體事件,館方拒絕透露是哪幅作品受難,但位於該館之內,哪幅會是尋常之作?據說是梵谷的,或是高更的作品。是的,就在歐洲準備度過缺電缺燃氣的寒冬之季,環保組織向全歐各地的藝術品發起了潑灑攻擊,以表達他們對化石燃料的堅決反對。
莫內的《乾草堆》被潑薯蓉,梵谷的《向日葵》被潑蕃茄醬,這還不夠,這些環保人士乾脆把自己的頭粘貼在韋梅爾的《戴珍珠耳環的少女》,以及柏林自然博物館的一副恐龍骨架之上 -- 他們覺得自己有權這麼做。而在今天的歐洲,如果我們試圖在藝術作品中加入一股雲團,它更可能象徵生物病毒或是核子雲朵,而不再是宙斯的化身。
今次展覽有一段很美的解說詞可供借用:「聖經和神話題材中精深文學典故的引用,以及日常生活中的自然場景,如同維蘇威火山在深夜爆發一般,構成了讓人沉浸其中的那不勒斯巴洛克畫作的骨幹」。歐洲文明何嘗不是一直處於暴力火山的邊緣?
歐洲文明與暴力的火山為鄰(香港藝術館)
庫斯圖里卡的聲音
第二件事是塞爾維亞著名導演庫斯圖里卡(Emir Kusturica)最近頻頻就歐洲政治問題表態,認為歐洲應該爭取獨立自主。
在前南斯拉夫崩潰並陷入內戰期間,庫斯圖里卡是最為受到西方頌讚的塞族導演。我曾經在倫敦Hammersmith區的Riverside Studio看過他的電影專輯,當晚一共播了兩部電影,一部是他在1985年,即南斯拉夫時期拍的《爸爸出差去》,另一部是1995年內戰時期拍的《地下社會》(Underground)。
《地下社會》描述的痛楚與絕望被遺忘(互聯網)
兩部電影拍攝時間相差10年,但由同一批演員出演,前者仍是在表達對社會體制的不滿,而後者變成了族群仇殺之下無法解脫的痛楚與絕望。西方文化界為之動容,然後一如既往匆匆遺忘,留下庫斯圖里卡繼續面對和思考自身的命運。他最近的言論是這種思考的結果,也反映了來自歐洲內部一把極容易被掩蓋掉的聲音。
看電影之時已是數十年前,當時我閱讀班雅明的《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》,只把它視為必修課的教科書。而今果然靈光遠去,代之以鍵盤時代的失智、傲慢與荒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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