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7/12/2018
嶺南大學國學堂記
「國學」聽起來好像是個老古董,事實上它也的確是。但是我始終認為,老古董的價值,並不在於它的時間久遠,而是在於它的當代性。也就是說,國學之所以有價值,並不在於它是我們的過去,而是因為它活在我們的當下。真正的傳統,並非固化在古書文物中,而是活躍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,融入到我們的思維方式和生活經驗中。而這些,未必是我們能夠清晰地意識到的東西,也許需要某些特殊的機緣,需要一種「領悟」。
《論語》中記載了一個故事,孔子去世以後,有一位叫叔孫武叔的權貴毀謗他。孔子的弟子子貢回應說:「無以為也,仲尼不可毁也。他人之賢者,丘陵也,猶可踰也;仲尼,日月也,無得而踰焉。人雖欲自絶,其何傷於日月乎?多見其不知量也。」
子貢是出了名的巧舌如簧。初次讀到這個故事,並沒有好印象,覺得子貢真誇張。把孔子比作太陽和月亮,聽起來很生動,實際上大而無當,並沒有甚麼實在的意義,無非是中國人的客套話罷了。
但是隨著人生經驗的積累,我慢慢對子貢的話有了新的理解。現代人總覺得古典離我們非常遙遠,但是,如果一種傳統真的可以成為我們的傳統的話,那麽,它必然契合了我們靈魂深處的某種共性,成為我們共同的心理認同。孔子的《論語》,記載的都是人生的最基本的道理,其中有一些是因時因地而發,隨著時代的變遷,可能不再適用於今日;但是生而為人,無論古今中外,必然會擁有很多普遍性的價值,可以說是「懸諸日月而不刊」的道理。這樣的道理,就好像太陽和月亮一樣普照大地,是人類生活賴以存續的基本保障,我們時刻都需要它們。如果一個思想家能夠為我們確立這樣的基本信念和價值,那麼,說他像太陽和月亮一樣偉大,也許並不算太誇張。
孔子以文化區分夷夏,不論種族,主張「天下為公」;《中庸》說君子之道,「本諸身,徵諸庶民,考諸三王而不繆,建諸天地而不悖,質諸鬼神而無疑,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」;《禮記》說,「置之而塞乎天地,溥之而橫乎四海,施諸後世而無朝夕,放諸四海而皆准」;這都是追求普遍真理的精神。中庸之「庸」,就是「常」,就是「恒」,就是永恒真理的意思。我們中國的學術,其實從一開始,就是堂廡特大,深美閎約。拿今天的話來說,就是非常有「世界眼光」的。後儒陸象山說:「東海有聖人出焉,此心同也,此理同也;東海有聖人出焉,此心同也,此理同也;南海北海有聖人出焉,此心同也,此理同也;千百世之上有聖人出焉,此心同也,此理同也;千百世之下有聖人出焉,此心同也,此理同也。」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,道理雖然還是那個道理,但是在「人」前面加了一個「聖」字,境界反倒小了。
現代意義上的「國學」,本來是晚清以來,面對强大的西方文明,傳統士大夫發奮圖强,試圖通過光大本國固有學術,以與「西學」相抗衡,而提出的一個頗為保守的概念。但是新一代的知識分子,卻完全不是保守的,他們實際是以西學為工具,改造國故,建立了現代國學的研究範式。那些今天被稱作國學大師的學者,王國維、陳寅恪、梁啓超、胡適、顧頡剛、傅斯年、趙元任、李濟、金岳霖,恰恰是現代歷史學、考古學、語言學、文學、民俗學、哲學、邏輯學等等現代學術的奠基者。所以,國學是新科學的一部分,是以新思想、新方法、新材料為突破口,全面推進中國傳統文化研究的學問。從此,中國的傳統學術可謂煥然一新。
在我看來,我們今天研究國學的意義,就在於能否從傳統中提煉出具有普世性的思想;或者受傳統的啟發,發現前人所未能闡明的真理,從而對我們的現實人生有所幫助。王國維說「學無古今中外」,我理解,他老人家就是在這樣的普遍真理的意義上,說這句話的。
我們嶺南大學,在國學研究方面,是有著光榮的傳統的。如今,我們中文系,在講座教授蔡宗齊先生的帶領下,創辦了嶺南大學國學堂。國學堂的目標,是要以我們國學的專業知識,服務社會,向市民普及傳統文化。香港是中西文化的薈萃之地,最有希望從傳統文化中發掘出普世的價值,創新的思想。即使根據我個人的狹隘的觀察,也能感覺到香港社會保留著很多傳統的底蘊,這種底蘊,是曾經過現代文明的觀照的。如果國學堂的努力,能夠將傳統的智慧的泉源,匯聚成一股淺淺的清流,滋養這片小小的土地,那麽,自由的紫荊花或將更絢爛地綻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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